沈掂掂

说完这些话后，刘秦突然感觉自己喉咙有些发痒，她始终不明白瑟兰迪尔问这个问题的意义是什么，心里左右衡量后得以说出的答案，其实既没有正面回答他，也没有否认。是一个模棱两可但无论是什么结果也都解释的通的答案。刘秦其实心里很清楚自己是怎么想，可是要将自己心里所想全部转化成文字来告诉瑟兰迪尔还有些困难，况且对方并不一定能明白她的立场，她的经历，和她对自己的感觉。现在刘秦生怕自己回答的不合适，让瑟兰迪尔更加迷惑。

见瑟兰迪尔也不回答，空气中的沉默悄然蔓延了许久，刘秦终于忍不住问：

“你能明白……我刚说的是什么意思吗？”

瑟兰迪尔抬眼看向她：“也许已经明白，也有可能并不完全明白，我现在有一种说不上来的感觉。”

“你尽管说，我帮你想。”刘秦点点头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瑟兰迪尔盯着刘秦看了半天，看得刘秦心里砰砰直跳，好不容易装作漫不经心地看向刚烧的水有没有开，又听瑟兰迪尔低声说：“也许我现在所迷惑的正是我以前也迷惑的，我并没有改变，而是出现了某些让我改变的某些事，或某些……人。”

“唔，你能这么想也对。”刘秦歪着脑袋说：“尽管我还是不明白你到底在纠结些什么，不过我的确就是这个意思，不管你在人生中的哪个阶段，都不可能一成不变，变化是人生中必须承受的一段经历，有好有坏，有开心有烦恼，不过你也不用那么纠结，我觉得你一直在往好的方面改变，不管是以前还是现在。”说到这儿刘秦反而忍俊不禁起来：“为什么我觉得你是把自己以前想成了个大恶人了还是怎么着，那么悲观干嘛。你可是密林之王呢，以前那高傲劲儿去哪了，自信点！”

看到她那双笑弯成月牙的双眼，瑟兰迪尔低声说了句：“还不都是因为你。”

“啥？你刚才说啥？”刘秦再问，瑟兰迪尔已经往自己房里走去。

本来阿格力来吃饭时特地找瑟兰迪尔出去谈话这件事让刘秦挺好奇的，虽然这两个人感觉一见面就剑拔弩张，也不知道是不是关于那劳什子男人的尊严什么的，但是还从来没有正面刚过。刘秦这一夜睡得极香，自然这好奇也就礼赠周公了，若不是第二日一早便见到阿格力在门外守候，刘秦都快忘了他和瑟兰迪尔聊过这一说。

“阿格力，这么早有什么事吗？难道说是珠儿有什么异样？”刘秦揉了揉惺忪的睡眼，努力让自己打起精神来。

“不是。”阿格力掸了掸帽子上积了一层的雪花。

“快进来吧，外面下着雪呢。”刘秦穿着厚厚的棉衣棉裤，都是齐奈尔夫人送给她的旧衣服，穿着有些偏大，但是暖和。

阿格力一进来，瑟兰迪尔也从房间里走了出来，当真是冤家路窄。阿格力看了瑟兰迪尔两眼，好像有点没反应过来。瑟兰迪尔穿的也是齐奈尔夫人带来的旧棉衣，当然能与瑟兰迪尔的块头相比的只有阿格力，所以他穿的是阿格力的旧衣服。

看到阿格力的时候瑟兰迪尔也愣了一瞬，很快就拉开了桌椅，与刘秦并肩坐着，给刘秦和自己最后才是阿格力斟了一杯热茶。面对着对面的阿格力，一副男主人模样：“有什么事？”

“外面下着雪，”阿格力看着二人，神情复杂：“估计不太好走，我正好要去那边，所以看秦要不要坐车一起去。”

“好……”“她暂时不去。”瑟兰迪尔将激动的刘秦打断，冷淡回答。

“你忘了我今天交代过你什么事了？”瑟兰迪尔将头一偏，质问起刘秦来。

“你……我……没……”刘秦还真想不起自己被他交代了什么。

“不过是交代的比较早，当初还跟我说不可能忘的，转眼就忘了，你这记性还真是挺好。”瑟兰迪尔的声音里有些微愠。

“我……”经他这么一说，刘秦还真开始怀疑起自己的记性来，心里不断往前递推着回想是不是这人真交代过自己什么事。

“既然这样，那我就不打扰了，我下午再来接你。”阿格力从座位上起身，一口热水都没有喝，看上去脸色也不大好。

“下午？”瑟兰迪尔眉头一皱。

“下午雷奥医生那里，会有西恩过来换药。”阿格力补充解释道。

“行……”刘秦刚准备答应下来，又被瑟兰迪尔果断地打断：“不劳烦，等会我们办完事后就直接过去，多谢费心。”

阿格力不作他说，将一个包裹放在这里就道别了。

打开包裹，里面是够吃两天的干粮，还有一些日常用的刀具，这是刘秦之前拜托过他的，因为自己家里不方便切菜，瑟兰迪尔的剑也不够好用。

“我们等会儿要去干嘛，我还没有想起来……”刘秦抬起头天真地问。

瑟兰迪尔低头看着她，嘴角有一丝似有若无的笑意：“睡个回笼觉。”

刘秦这才发现瑟兰迪尔是在骗他，眉头皱的都快打结了，又不敢正面刚，只能转回身悄咪咪地说：“还穿着人家的衣服呢，一点都不客气。”

“你说什么？”

“我是想问，真的只是睡个回笼觉……这么简单？”刘秦有些不太明白地转过头：“人家阿格力好心好意地要载咱们一程，你就因为个回笼觉就把人家回绝了，这不太好吧。”

瑟兰迪尔坐在火炉旁边，仰着头闭目养神，仿佛真的在酝酿着睡个回笼觉一样，故意装作没有听见刘秦在旁边的问题。

见瑟兰迪尔并没有理她，刘秦噘着嘴，像是埋怨一般自言自语道：“也不知道你们两个有什么深仇大恨，又或者是上辈子谁欠了谁的，干嘛见了面就跟个仇人似的。我明明觉得你们也没做什么让对方讨厌的事……哦，除了你老说让人家生气的话。”

讨厌他吗？真的有什么仇恨？都不算是吧。瑟兰迪尔心想。若说讨厌，他的人品和体格在人类里还都算是很不错的。办事也很有效率，是个可靠的存在。为什么见面就会产生这么大的火气？瑟兰迪尔也不明白。

“我也不知道。”瑟兰迪尔突然阖动双唇，说道。

“嗯？”刘秦话声一顿，不知道这瑟兰迪尔又是接的哪一茬儿。

“他能力还不错，是个不错的伙伴，单从这一方面来说我很欣赏他。”瑟兰迪尔睁开眼，看向一脸迷茫的刘秦。自己刚刚也把这个问题放在脑海中反复过滤了许多遍，但是好像真的是个无解的答案。“也许像你说的那样，他可能上辈子和我就是仇人。”

“你的上辈子……也许就是他好几十辈子了……”刘秦腹诽。

瑟兰迪尔努力回想着自己和阿格力每一次的交锋，似乎都围绕了一个点在谈论——是关于刘秦的话题。然而在他自己单独回想起来的时候，感觉有些话题轻易就让自己燃起火气这件事实在是有些愚蠢，甚至站在普通人类的角度都不会因为几句话而大动肝火。让他发怒的原因——他曾经异常冷静地分析过，给过自己一个结论——不是因为话题的主人，不是因为激怒他的阿格力，反而是因为他自己。因为他自己的过失或者缺点，因为他的考虑不周或是做事欠缺，像是被一个和自己能力不相上下的人抓住了把柄一样，最后被人嘲笑。

即使给了自己这么一个可以说服自己的答案，而且再三告诫过自己冷静，瑟兰迪尔每次还是无法遏制地因为同一个话题主人同阿格力争吵起来。

真是奇怪，他觉得自己从来都不应该是这么冲动的人。

本是理应且有资格自负的精灵王，现在却忽然发现自己竟然在自卑。所有的一切答案，不论是别人给的，还是自己给的，都存在着无法解释和不合理的地方。“也许你们人类明白这叫什么。”瑟兰迪尔揉了揉额角，低声道：“在一个和自己能力不相上下的人面前，总想争个高低，来……证明自己，不，也不是全然只想满足自己……”

或许是因为瑟兰迪尔也没想好该怎么表述这个问题，听到他如此毫无条理地说出内心的疑惑，刘秦也很严肃地考虑了一下，给出了个答案：“东陆有几个词可能比较适合说这种——争强好胜，争名夺利，争先恐后，争……争奇斗艳？”刘秦赶紧捂住了自己的嘴。

“如果说是争强好胜，有些时候我并不想和他一较高低，刚开始也不想理会他的出现带来的变化。”瑟兰迪尔在努力剖析着自己的内心：“也许就像……本来独占着森林的野兽，突然被另外一只野兽入侵，感觉突然因为他的出现对我造成了一定的威胁。”

“所以你本来不想理会他，可是后来发现他慢慢带给你威胁，是因为你觉得，他会抢走你的……资源？”刘秦也很努力地用一些哲学且宽泛的字眼来解释这个现象。尽管她还是不太明白瑟兰迪尔说的到底是什么意思，她只是有点开心。开心瑟兰迪尔愿意和她共同面对疑惑，愿意找她解惑，愿意透露自己拥有迷惑。那么自己就要好好对待这个时刻。

“资源？”瑟兰迪尔盯着刘秦说：“不是的。很多资源是没有思想的死物，通过强抢的手段夺过来就好。怕的是有思想的活物，怕它们自己逃走。”

“逃走以后不是也可以抓回来吗？或者关起来啊。”

听到她的回答，有一瞬刘秦感觉瑟兰迪尔的表情很奇怪，但也仅仅是那一瞬，即使拥有魔鬼的面容也无法掩盖那抹幽怨和哀伤。

“她有自己的想法，有自己的世界。受伤会让人心暗淡，囚禁会让人心枯萎，你们人心最难把控，不是吗？”

如果说刚才刘秦还天真地以为瑟兰迪尔是真的在说什么有思想的动物之类的，现在刘秦被他这么一盯，内心砰砰直跳，好像感觉出来什么，但是依旧保持冷静地说：“人心不好把控，是因为人心不是随便抢夺就能夺走的，陛下。”

火光遮住了她脸上渐浮的飞霞，瑟兰迪尔沉默地看了她半晌，转回头看着火苗：“我明白了。所以如何留住这颗不好把控的人心，而不是抢走这颗人心，才是我真正疑惑的地方。”

他无法想象这句话在刘秦听来是有多么震撼，此时她的体内似有河海翻涌，脑中嗡嗡作鸣。她有百分之九十的把握觉得那颗人心就是自己，但是从瑟兰迪尔的表述中，又觉得这似乎是说占有欲，爱情可能并不等同于占有欲，但是占有欲属于爱情的一部分。她万万没想到会在此时此刻听到他对于爱情的疑惑，而她又该如何解答瑟兰迪尔的这份疑惑？

“获得人心的方法有很多。”刘秦仿佛听到自己的声音掺杂在漫天的波涛声中，就像在暴风雨中听到海妖的歌声，带着本不该有的沉静：“将心比心，这是我们东陆的说法。意思就是拿你的真心去换回另外一颗真心。”

说过的话无法再收回，等刘秦真的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便暗自决定，该是引导瑟兰迪尔做一个关于“爱”的启蒙教育了。